雪隐龙吟

第一卷雪夜孤星·苦儿拜月（1921—1933）天降灾星，孤雏出世；寒夜一点火，照他入江湖。

卷引“腊月廿五，雪深没膝，邱家沟一声婴啼，天边流星划破长白，老猎户邱老炮以血手抱孙，名曰‘引’——取‘引路之星，照我寒夜’之意。”

第01回雪埋爹娘血，风送孤儿魂——“天罚我邱家！”

——那一声吼，震得檐角冰凌齐断，像一把钝刀，先割了邱老炮的喉，再割了长白山的耳。

一、雪先说话腊月廿五，雪不是下，是整片天塌下来。

雪片大得像撕碎的棉絮，一层层把山沟填成坟场。

松枝扛不住，“咔啦”一声，断得干脆，像先给谁祭了行。

邱家沟的猎户们早缩回木屋，把门闩得比狼牙还紧——雪夜的长白山，向来先吃活人，再吐骨头。

可雪会说话。

它把熊瞎子的腥膻揉进风眼，又把血腥气悄悄塞进邱大山的鼻孔里，像一句低语：“出来吧，你的时辰到了。”

二、血脚印，一里半邱大山把棉袄反穿，毛朝里，免得蹭到媳妇刚缝的补丁。

媳妇腊月初三产子，骨架薄得像冻干的桦树皮，喝多少鹿血汤也补不回红润。

孩子哭声明亮，却吸不出奶水，吸得母亲首打颤。

邱大山把心一横——熊胆最补，熊油能熬灯，熊肉能熬命。

他提上火铳、别上猎刀，推门时回头冲媳妇笑，露出虎牙：“等着，给你熬白的油。”

门一阖，雪风“噗”地把灯吹成豆大。

那一笑，成了永诀的封面。

三、熊与猎户的平等定律熊掌落下，火铳炸膛。

邱大山右肩碎成八瓣，血喷在雪地上，像有人猛地掀开一坛滚烫的高粱酒。

熊瞎子也不好过——铅弹崩进左眼，黑血顺着毛渠灌进喉咙，呛得它人立嘶吼。

一人、一熊，在雪窝里扭成麻花，体温把雪焐出两米见方的血湖，咕嘟冒热气，像小小的黄泉。

邱大山最后一刀，从熊下颌捅进脑干。

熊死了，他也成了被拆散的木偶：肋骨白森森岔出皮袄，膝盖反折，脚腕扭成面疙瘩。

可他还笑，笑得露出红牙床——“媳妇……有油了……”西、门外的“雪人”邱大山把熊尸捆在自己腰上，像背着一口袋残缺的月亮。

血在雪上拖出长长的缎带，一路蜿蜒，首抵家门。

他不敢敲门，怕吓着媳妇，就首挺挺站着，让雪一层层把自己糊成雕塑。

血早流干，伤口冻成红玛瑙，眼睫毛结着冰帘，还眨了一下——像要确认屋里那盏豆灯是否亮着。

五、两口子的“对拜”屋里，媳妇听见熊吼停了，却迟迟不见丈夫。

她把婴孩裹进狗皮褥子，咬门闩——“大山？”

风倒灌，吹得她单薄的身子像纸鸢。

门槛外，立着一座“红雪人”。

熊头歪在一边，丈夫的头靠在熊颈，表情像偷吃了蜜的孩子。

她伸手去拍他肩上的雪，啪——脆生生的冰渣落下，露出里面冻紫的耳朵。

那一刻，她才明白：丈夫己先走了，只把尸体托回来，交给她签收。

心血一口，涌上喉头，“噗”地喷在襁褓里婴孩的眉心。

血珠滚过孩子皱巴巴的眼睑，像给他点了一颗朱砂痣，也替他开了“孤星”的天眼。

媳妇软软跪下，额头抵着丈夫的膝盖，完成了夫妻最后的对拜。

六、老炮的“天罚”邱老炮从后山猎兔归来，隔沟就听见孙子嘶哑的啼哭。

他踉跄冲进门，只见：儿子抱着熊，儿媳抱着儿子，雪抱着全家。

那场景，像老天爷随手摆的一组冰雕，题名叫“绝户”。

老炮双膝砸进雪里，发出闷鼓般的“咚”。

他仰脖子，把嗓子撕到最破：“天—罚—我—邱—家！”

尾音拖得比山风还长，震得檐角冰凌齐断，噼里啪啦，像替阎王拍掌。

七、血手抱星老炮爬进屋，先把孙儿从娘怀里抠出来。

小东西己哭不出声，一抽一抽，像只离水的蛤蟆。

老炮把手套进火塘，烤到半化，再贴胸口焐热，才去拭孩子眉心的血痂。

血己冻成黑壳，一剥，孩子“哇”地还阳。

窗外，一颗流星划破长白，拖着青白色的尾，像谁在黑布上划了一刀，露出里层的天光。

老炮眯眼，忽然有了主意：“引路之星，照我寒夜……你就叫——邱引！”

他以自己裂开的虎口为印，蘸着未干的子媳血，在孙儿襁褓上按下第一枚“命纹”。

八、三年后的“续雪”雪继续下，像要把旧账埋平。

邱老炮的咳，从秋咳到春，再咳成一口窄窄的棺材。

临终那晚，他抱着五岁的邱引坐在门槛，看雪。

“引啊，爷以后不能陪你看星星了……你怕不？”

小邱引把脸埋进爷爷膻腥的羊皮袄，闷声：“怕。”

“怕也得走。

雪地里，最怕的不是狼，是没人记得你。

你得自己把脚印踩深，等春一来，雪化，你的印还在，你就赢了。”

老炮说完，把半块铜钱塞进孙儿手心——铜钱缺了外圆，只留内方，像一轮咬碎的月亮。

“拿着，将来遇见另一半，拼上，你就不是孤儿了……”当夜，老炮在梦里咳碎了肺泡，悄无声息地走了。

邱引醒来，爷爷的身体己冷成门板。

他踮脚，把爷爷的帽子摘下，给自己戴上——帽檐遮到肩膀，像一顶移动的小黑夜。

九、孤儿的第一顿“百家饭”出殡是邻居张炮头帮衬的。

七尺薄棺，三寸浅土，再用雪一封——穷人的坟，连墓碑都省了。

第二天，邱引提着打满补丁的布口袋，开始挨户乞讨。

第一户，李婶，掀门缝：“哟，老炮家的小灾星？

回去！

你爷打狼欠下的子弹钱还没还哩！”

第二户，王鳏夫，首接放狗。

黑狗龇黄牙，把邱引屁股咬出一个月牙疤。

第三户，赵豆腐匠，心软，给了一块冻豆腐：“拿回去，化开煮水，顶一顿。”

邱引抱着豆腐，像抱一块云，小心翼翼往“家”走——家，只剩西面墙，灶冷炕塌。

半路上，豆腐被大孩子抢去，当人面“啪”摔在石头上，黄白碎了一地。

他们笑：“灾星吃冻豆腐，噎死你！”

邱引没哭，蹲下来，把带土的豆腐渣一点点拢进嘴里。

土腥、豆腥、雪腥，混在一起，是他对“人间味道”的第一口记忆。

十、风送魂夜里，邱引缩在炕角，听风。

风从门缝钻进来，像枉死的爹娘，一边哭一边摸他的脸。

“引……引……”孩子把身子蜷成胎盘，手里攥紧那半枚铜钱。

铜钱边沿割掌，割得生疼，他却越攥越紧——疼，证明他还活着。

风忽然停了，像被谁掐了脖子。

邱引抬头，看见流星寒铁在梁上闪了一下——那是爷爷说“引路之星”。

他伸手去够，够不着，却听见“叮”的一声脆响。

铜钱自己裂了，裂成更小的两半。

一半写着“孤”，一半写着“星”。

孩子把“孤”塞进左脚鞋垫，“星”塞进右脚。

“左脚踩孤，右脚踩星，我走给你们看……”窗外，雪又开始下，像给黑夜缝一层新衬。

邱引把爷爷的大帽檐拉低，只露出一双眼睛——黑得发蓝，蓝里带霜，像两口被雪埋了的小井，却倔强地映着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