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冷着眉眼:
我已有家室，表妹莫要再纠缠。
我才不是什么表妹。
我是他在乡下娶的糟糠妻。
正要反驳时，女儿脆生生应了。
爹爹，表姑母是见你如今发达了，故意想赖着你呢
我百口莫辩。
被他新夫人丢进营帐，受尽折辱撞柱而亡。
才知全家都替他瞒着我。
我尽心侍奉的公婆知道，一手带大的女儿也知道。
再睁眼，我又回到了边关重逢那日。
1
我一睁眼。
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刚到边关那日。
十步开外。
我的夫君萧仰乾正搂着他的新夫人姚怜心，给他们未出世的孩子挑选礼物。
这一次。
我没有像前世那般，只敢躲在暗处。
二郎~
一抬头，他刚好看到了我和女儿清禾。
无人处。
萧仰乾的声音里，带着几分恼怒的慌乱。
望卿?你们怎么来了?
我将身后瑟缩的清禾往他面前一推。
爹娘都没了……我带着女儿来投奔你
他的脸霎时惨白，将清禾搂入怀中。
家里遭了瘟疫，爹娘接连病逝。
我变卖了所有田地，才勉强置办了两口薄棺，没有银钱，我们只能一路乞讨过来……
他动作一滞，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清禾。
喉结滚动几下，最终只是干巴巴地拍拍我的肩膀:
你们……受苦了。
我望着他腰间莹润的玉带，笑笑没说话。
苦吗?
和前世的遭遇比起来，这点苦，又算得了什么?
清禾不到两岁，他就去投军了。
我上侍奉公婆，下养育孩子，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。
我以为我们虽相隔万里，却夫妻同心。
却不想。
他在边关早就另娶新人，更是借着岳家的势力青云直上。
偶尔寄回的家书里。
公婆早已知晓此事。
甚至我如珠如宝疼爱了七年的女儿，也选择瞒着不识字的我。
他们也嫌我上不得台面。
比不上姚怜心，能力出众又家世显赫。
为了萧仰乾口中的大局，我一忍再忍。
可最后得到的却是什么呢?
只因姚怜心疑心我与萧仰乾有染。
为了表忠心，他冷眼瞧着姚怜心将我丢进军中乐营。
在第五个兵痞压上来时，我不堪受辱选择撞柱而亡。
头颅撞碎的闷响，终于盖过了那些畜生的淫笑。
娘亲……爹爹在同你说话呢
清禾晃了晃我的手，我的思绪瞬间抽回。
我看了一眼她略带不满的小脸。
忽然笑了。
我这个女儿，最是心疼她爹了。
2
我不怕苦只要……能活着见到你。
我顺势握住了萧仰乾想要后缩的手。
瞥到不远处已经明显不耐的妇人，此刻终于按捺不住，大跨步走了过来。
夫君，怎的去了这么久?
姚怜心是边关右将军之女，也是人人敬佩的巾帼女将。
她是前世害我惨死的根源。
我虽恨她，却又钦佩她是为国为民的女英雄。
再次见面，我的心情很复杂。
您就是我爹爹新娶的主母吗?您比我亲娘美多了
一旁的清禾歪着脑袋，突然率先开了口。
短短两句话。
既表明了自己的身份，又恭维了新主母。
前世我怎么没发现，我的女儿竟如此机灵?
拳拳爱子之心。
让我看不到她这些浅显又直白的小心思。
有你说话的份吗?没教养的东西
姚怜心身为武将，最烦这些弯弯绕绕。
奉承不成，反吃了挂落，清禾瞬间红了眼眶。
到底还是个孩子。
她眼眶含泪，望着我要哭不哭。
这是想让我为她说情。
上辈子。
萧仰乾要我认下他远房表妹的身份时，她也是这般看着我的。
可我得到了什么呢?
众叛亲离，暴尸荒野。
我侧了侧身，错开了她的眼神。
这一世，我绝不会重蹈覆辙
姚怜心鄙夷地睇了我一眼:
你又是谁?方才为何拉着我夫君?
一旁的萧仰乾眉头紧锁，欲言又止。
我笑意盈盈，朝姚怜心福了身:
您是表嫂吧我叫望卿，萧家表哥双亲病逝，我带着清禾来投奔他。
说着，又将目光投向萧仰乾:
表哥，你说是不是呀?
3
萧仰干瞳孔微震，继而欣喜点头。
对对望卿……她是我的远房表妹
前世遮掩我的身份，他将表妹的身份强加在我身上。
我想求一个解释时，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呢?
我已有家室，表妹莫要再纠缠。
就连女儿也在一旁帮腔:
爹爹，表姑母是见你如今发达了，故意想赖着你呢
如今我主动认领了表妹身份，也难怪他这么高兴。
姚怜心的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打量，她眼底闪过一丝轻蔑。
原来如此，表妹远道而来，真是辛苦了。
又故作亲热地捏了捏萧仰乾的耳朵:
你只说发妻早死，可没说过还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啊?我不管，我可不愿意给人当后娘
我心下苦笑。
原来在他口中，我早就是个死人了
萧仰乾弓腰讨饶:
不过是个丫头，给口吃的就行。夫人肚子里的，才是我萧家正经的血脉
两人在我面前打情骂俏。
真是好一对璧人
纵然前世早已经历过无数回。
如今情景再现，我还是险些压不住心底的滔天恨意。
清禾还小，就没有这么好的定力了。
她拽了拽亲爹的衣角，可怜巴巴道:
爹爹，您不喜欢清禾了吗?
萧仰乾神色微恼，一把拂开她的小手。
你都七岁了，怎的还这般不懂事?
说完还状似不满地瞪了我一眼。
这是嫌我没教好清禾。
我连忙拉过还想再说的清禾，一脸诚惶诚恐:
孩子被宠坏了，日后还望表嫂能严加教导。
我可没心思去替别人管教女儿
姚怜心翻了个大白眼，扶着微凸的小腹扭头就走。
夫人慢些，仔细肚子里的孩子……
萧仰乾赶紧追上，完全不顾身后的清禾和我。
娘亲，爹爹有了新孩子，是不是就不要我了?
我摸了摸清禾发黄的头发，一脸认真地纠正:
清禾，以后你都要叫我表姑母
4
萧仰乾是入赘。
不知他怎么跟姚怜心说的，我们还是住了进来。
当晚，他踏着夜露而来。
望卿，你受委屈了。
前世的他，也是这般安抚我。
可惜，那时我认死理，只想求个公道。
却被他怒斥我不识大体，误他前程:
怜心是女将军，她爹更是位高权重，你一个乡下妇人，能帮我什么?
如今我势单力薄，只能顺势为之、逐个击破。
我垂眸颔首，烛火下露出一节莹白脖颈。
只要能帮到夫君，望卿什么都愿意，哪怕为奴为婢。
萧仰乾果然受用，眼底瞬间写满得意。
他俯身握住我冰凉的手，声音里酿着蜜糖般的毒:
我娶姚怜心并非本意，待我在军中站稳脚跟……
他还是如前世那般。
既舍不得姚怜心带来的助力，又享受我的伏低做小。
我忍住几乎要溢出胸腔的恶心，回握住他。
只是我瞧那姚怜心脾气不大好，我有些心疼你……
动动嘴皮子而已。
他闻言更是感动:
怜心向来不拘小节，到底不如你贴心。
一番花言巧语，萧仰乾满意而归。
……
姚怜心不喜清禾，将她安排进了最偏远的院子。
和我这个打秋风的穷亲戚住在了一起。
表姑母，这被子又湿又黑的，盖在身上痒痒的，我会不会生病呀?
如今这状况，已经比我们乞讨赶路时要好很多了。
她却还是不满足。
姚家的富贵，又一次晃花了她的眼。
住进来后，她更是自觉地不再唤我母亲。
哪怕是四下无人之时。
虽然早就料到，我心里还是忍不住难过。
好在生死面前，这些都是小事。
至少我已经可以做到，面上波澜不惊了。
没事，晒一晒就好了。
我佯装没听出她的画外音。
可是……
我余光扫了眼院外，按住了她的肩膀。
清禾，你不是小孩子了。
弟弟出生后，你要多让着他，不能这么娇气……
她如预想般，果然听不进去。
我不要弟弟讨厌，我要去找爹爹……
她把床铺上的枕头往地上一扫，哭着跑了出去。
清禾，你别乱走你爹如今正在前厅宴客，快些回来……
我边喊，边将目光瞥向墙角。
院门外的那一抹粉色，果真也不见了。
5
下人把我带到前厅时。
清禾已经闹过一场，正委屈地抹眼泪呢。
姑母~
她一见我，眼泪像决了堤般扑到我怀中。
不错
没叫错称谓，看来没什么大事。
看看你把清禾教成什么样子?哪有半点官家小姐的气度
萧仰乾将桌子拍得啪啪响，显然是气得不轻。
就知道叫我来，准没好事。
我作委屈模样:
她双亲俱在，我不过是她的表姑母，哪轮得到我管教……
他被我的话一噎，瞬间说不出话来。
可清禾说，是你怂恿的她
他萧家的儿女，不能有半点污点。
还真是不死心
你身为长辈，立身要正，怎么能在孩子面前胡言乱语呢?
我正与主帅商议军中要事，她突然这样闯进来，成何体统?
主帅?
我一抬眼。
这才发现，上首不知何时竟然还坐了个身穿玄甲的高大将领。
原来他就是边关主帅江问渊啊
怪不得萧仰乾如此恭敬小心。
不过。
主帅与千户有什么好商议的?
我正神游太虚时，姚怜心带着一个小丫鬟进了花厅。
此事我已知晓，怨不到望卿表妹头上。
她下巴略微一抬。
粉衫小丫鬟点点头，将方才在小院的一切和盘托出。
萧仰乾嘴唇喏喏，到底不敢对姚怜心发作。
夫妻俩意见相左，场面一度滞住。
这时，一直稳如泰山的江问渊突然扑哧一笑。
萧千户还是将家务事处理好，请战之事，日后再说吧
擦肩而过时，他突然顿住了脚步:
你叫望卿?
嗯?
我茫然点头。
名字不错
我闻言蓦地抬头，不期然对上了他含笑的眸子，心头猛地一颤:
这双眼睛，我好像见过……
6
清禾吃了萧仰乾好一顿挂落。
直到月上中天，才一瘸一拐地回来。
她站在我身后，目光像淬了毒的银针，一寸寸刮过我的脊梁。
我躺在榻上假寐，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。
一种对未知危险的预知，萦绕在我的脑中久久不散。
一直到天际露白，我才沉沉睡去。
果不其然。
不出三日，姚怜心就带人踹开了我的院门。
她挺着孕肚却一身戎装，鎏金铠甲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。
好一个下作娼妇
本将军好心收留，竟然敢在我家勾男人来人，给我搜
身后持刀女兵应声而动，很快从我的包袱里搜出来一张泛黄的纸。
那是……
萧仰乾以前亲笔给我写的婚书。
我明明藏好了，怎么会?
我猛一抬头，刚好对上了清禾暗含期待的眼。
这么做，对她有什么好处?
见我望过去，她有一瞬的心虚，继而虚张声势般大喊:
放开我娘她才是我爹的原配，你不过是个妾，得意什么……
说着直挺挺撞向姚怜心的肚子。
一旁的女兵不是吃素的，眼疾手快拦下了她。
姚怜心又惊又怒，上前就是一巴掌。
小小年纪，如此心狠手辣
她将手中婚书撕得粉碎，扬了我一身。
亏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的，竟然合伙骗我，还教唆女儿伤我?
我慌乱摇头，想要解释，可却被捂住了口鼻。
你是原配又如何，可夫君承认吗?况且，没有官府加印的婚书，不过是废纸一张。
是啊
我与萧仰乾当年在乡下成亲，并未在官府登记入册。
你不是想做萧夫人吗?我倒要看看，你失了清白，夫君还要不要你?
来人把这贱人丢到营帐里，去给兄弟们解解馋
清禾一见闯了大祸，嘴里大喊不服:
你不过一个妾室，竟敢残害主母、殴打嫡长女，小心我让我爹要你的命……
她一口一个妾室。
原来。
她是想通过戳穿我的身份，从身份上压姚怜心肚子里的孩子一头。
却没想过。
她敬为神明的父亲所拥有的一切，都是这个新夫人给的。
我本以为。
只要我挑拨得他们三人互生嫌隙，我就能躲开前世惨死的命运。
却漏算了。
自己的女儿小小年纪，就如此冲动狠辣，做事不计后果。
兜兜转转，我还是躲不开命运。
老天爷让我重新来过，难道还是改变不了命运吗?
为什么要让我再经历一次前世的绝望?
我认命地闭上了眼，像牲口般被捆得结实，丢上了前往军营的牛车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