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未亮，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清溪镇，仿佛一块浸了水的脏抹布，随时都能拧出雨来。
林珩从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木板床上坐起身，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规律。
不足十五平米的宿舍，墙壁斑驳，墙角堆着半人高的书籍和泛黄的卷宗，整齐得与这屋子的破旧格格不入。
他推开窗，带着泥土和河流腥气的风涌入，驱散了一室沉闷。
这里是清溪镇党政办，他是这里资格最老、也最沉默的办事员。
上午的工作如同过去十年的每一天，枯燥而重复。
处理上级来文，撰写无关痛痒的汇报材料，接待两位因为宅基地界限吵得面红耳赤的村民。
他坐在办公室最角落的位置，听着同事们闲聊着县里新开的商场、谁家孩子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，那些声音很近，又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。
他话很少，只是偶尔在调解时，用几句平和却切中要害的话，让争吵的双方哑火，最后悻悻而去。
同事老张递过一支烟，笑着打趣：“老林，还是你有办法，几句话就摆平了。”
林珩摆手谢绝了烟，嘴角牵动了一下，算是一个模糊的回应。
那笑容里没有温度，只有一种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淡漠。
下午，他被安排去镇中心小学门口维持“安全秩序”，这通常是留给边缘人的闲差。
他站在斑驳的校门外，看着孩子们像雀儿一样涌出来，扑向等待的家长。
喧嚣的活力与他周身沉寂的气场形成鲜明对比。
就在这时，裤袋里的老人手机震动起来，屏幕上跳動着一个陌生的号码，归属地是省城。
他的心跳，不易察觉地漏跳了一拍。
省城，那个他离开了十年，几乎刻意遗忘的地方。
指尖在接听键上悬停片刻，他还是按下了。
电话那头是一个略带迟疑的男声：“请问……是林珩，林秘书吗？”
“秘书”这个称呼，像一枚生锈的针，轻轻扎了他一下。
己经很久没人这么叫他了。
“我是林珩。
您哪位？”
他的声音平稳，听不出波澜。
“林秘书，真是您！
我是小马，马文杰啊！
以前在省委党校，给您做过几天跟班学习的！”
对面的声音激动起来。
记忆的尘埃被拂去一角。
林珩想起来了，一个刚毕业没多久、有些腼腆的年轻人。
他嗯了一声，“小马，好久不见。
找我有事？”
“也没什么事，就是……就是前几天整理档案，偶然看到您以前写的一份关于县域经济发展的报告，写得真是太好了！
忍不住就想联系您……”马文杰的语气带着几分追忆和感慨，“林秘书，您如今在哪儿高就呢？
以您的能力，肯定……”林珩打断了他，语气依旧平淡：“我在清溪镇，很好。
谢谢你还记得我。
我这边还有点事，先挂了。”
不等对方回应，他掐断了电话。
握着那部老旧手机，指节微微泛白。
他抬头，望着清溪镇灰蒙蒙的天空，远处是连绵起伏、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山峦。
十年了，外面的人或许早己忘记林珩这个名字，或许只记得他是一个“犯了错误”的消失者。
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，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，漾开的涟漪却敲打在他内心深处最封闭的角落。
傍晚下班，他没有首接回宿舍，而是绕道去了镇子东头那家“老马修理铺”。
店主马冬是个黑瘦精悍的中年人，也是清溪镇少数能跟林珩说上几句话的人之一。
林珩那台还能用的旧笔记本电脑，就是马冬不知道从哪儿淘换零件帮他拼凑起来的。
“哟，林干部，今天气色不太对啊。”
马冬叼着烟，正摆弄一台破旧的电视机。
林珩没接话，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拿出电脑：“开机有点慢，帮忙看看。”
马冬接过，熟练地拆开后盖，吹了吹灰尘：“这东西老了，就跟这镇子一样，运行起来费劲。”
他一边检查，一边似无意地说：“听说咱镇那家辉腾材料厂，可能要关门了。”
林珩擦拭眼镜的手顿了顿。
辉腾材料厂，是清溪镇最大的企业，用工上百人，虽然工艺落后，污染也大，但确实是镇财政和不少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。
“为什么？”
他问，声音里听不出情绪。
“还不是环保那一套呗！”
马冬啐了一口，“上头一句话，说关就关，那几百号人吃什么？
喝西北风去？
老王头他家儿子就在厂里，愁得几晚上没睡了，说要是厂子没了，他就只能去南方打工……”林珩沉默地听着。
他能清晰地描绘出这件事未来的走向：一纸强制关停命令下来，工人失业，群体上访，镇里压不住，县里派工作组，最后闹得鸡飞狗跳，留下一地鸡毛。
这是最坏，却也最常见的处理方式。
他脑海中几乎本能地开始勾勒不同的图景：能否争取技术改造资金？
有没有可能引入新的、符合环保标准的投资者接手？
工人的安置和再培训方案……这些念头一闪而过，随即被他压下。
不在其位，不谋其政。
他早己不是那个需要为领导、为大局殚精竭虑的“林秘书”了。
回到冰冷的宿舍，他简单煮了一碗清水挂面。
窗外，清溪镇的夜晚寂静无声，只有偶尔的狗吠和远处国道上货车驶过的沉闷声响。
他坐到书桌前，摊开稿纸，却久久没有落笔。
桌上，放着一本他做了大量批注的《资治通鉴》，书页泛黄，边角卷起。
十年来，书籍和这些冷静的历史记录，是他对抗现实庸常的唯一武器。
那个省城的电话，马冬关于工厂的消息，像两条细小的溪流，在这个夜晚汇合，在他心底搅动起一丝久违的、名为“不甘”的情绪。
难道他林珩，真的要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里，抱着满腹的才华与见识，一点点耗尽余生？
他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他打开台灯，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桌面上的一小块区域。
他拿起笔，开始在稿纸上书写，写的却不是镇里要求的汇报材料，而是一些零散的、关于“资源枯竭型乡镇产业转型路径”的思考。
笔尖沙沙，仿佛是他与过去那个自己的微弱连接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老人手机再次“嗡嗡”震动起来，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幽蓝的光。
还是一个陌生号码。
但这一次，屏幕上方清晰地显示着三个字：市委办。
林珩握着笔的手，骤然停下。
笔尖在“转型”二字上，洇开了一个浓黑的墨点。
他盯着那不断闪烁的屏幕，没有立刻去接。
深夜来自市委办公室的电话……这绝非常规。
十年前的旧事？
今日辉腾厂的隐患？
还是……那个下午来自省城的电话，终究惊动了什么？
寂静中，那嗡嗡的震动声，一声声，敲打在心脏上。
他伸出手，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，微微颤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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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笑容里没有温度，只有一种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淡漠。
下午，他被安排去镇中心小学门口维持“安全秩序”，这通常是留给边缘人的闲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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您哪位？”
他的声音平稳，听不出波澜。
“林秘书，真是您！
我是小马，马文杰啊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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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面的声音激动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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店主马冬是个黑瘦精悍的中年人，也是清溪镇少数能跟林珩说上几句话的人之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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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珩没接话，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拿出电脑：“开机有点慢，帮忙看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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辉腾材料厂，是清溪镇最大的企业，用工上百人，虽然工艺落后，污染也大，但确实是镇财政和不少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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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过了多久，老人手机再次“嗡嗡”震动起来，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幽蓝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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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盯着那不断闪烁的屏幕，没有立刻去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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